在我國眾多的名園之中，有一個出類拔萃的佼佼者，那就是明末清初江南才子冒辟疆與秦淮佳麗董小宛棲隱過的如皋水繪園。水繪園是江海平原上一顆璀璨的明珠。是園以水為貴、倒影為佳，既秀且雅;而其以園言志，以園為憶、并融詩、文、琴、棋、書、畫、博古，曲藝等于一園的特色，又足以說明它原來是一座饒有書卷氣的“文人園”。水繪園更是我國徽派園林的孤本代表。

　　這座園子，是水做的，便占了清和柔兩個字。

　　清，眼可見。這清，全在洗缽池。南人造園，偏愛養(yǎng)起一汪水，園主冒辟疆循了這個例。洗缽池的水是從北面的小浯溪流過來的，水雖瘦了些，倒還活泛，日子一長，潴了一片。晴日里，陽光落進(jìn)池水，就散了，金子似地閃。寒碧堂的檐脊、水明樓的雕窗在波漪間輕漾，再收來數(shù)峰妙疊的湖石、幾抹天上的飄云，不著筆墨也是畫。若逢天陰了，又是雨絲又是霧，凝成一團(tuán)愁，清朗的光景也叫它遮去大半。莫說臥花眠柳之輩，換了我們這等心思粗些的，陷在里面，也算得了閑情三昧，心里哪會少了詩?

　　柔，心可味。這柔，全在水明樓。游過園子，我記住了這個樓。樓是本地一個鹽商造起的，此君有深意，選了一個月夜，請來縣令登樓，倚欄望月，這位縣令動了情，更有杜甫“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給了他靈感，遂把“水明樓”三字題上匾。那年，董小宛已經(jīng)死了百年，冒辟疆離世也過了一個甲子。在水繪園殘址上敬筑新樓，可算聊寄追懷之意的雅舉。就為這，也要記住如皋鹽商和縣令的名字，一個叫汪之珩，一個叫何廷模。

　　水明樓臨著洗缽池，樓影在水波間漾得美，真如繪出一般。柳色正綠得鮮，夏日里風(fēng)也弱，枝葉柔得失去力量，更襯出這所樓舍的幽靜。董小宛那樣的多情玉女，依水住下來，憑樓凝睇，是何情狀，悠然可想。冷韻幽香彌漫曲房斗室中，身為姬妾的她，輕曳裙裾，宛轉(zhuǎn)游于水岸蓮塘、書閣畫苑間，看陽光在池子里笑，也嗅水的味道，一個個日子都是濕漉漉的，自此不再迷醉秦樓楚館的花酒，不再貪賞曲院勾欄的弦歌。

　　冒辟疆戀慕董小宛，一在貌美。在他看，小宛清姿融于花，“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這菊，是她最愛的剪桃紅嗎?俏媚花姿襯著妙麗人影，真是淡秀如畫!融于月，清輝下倚窗而誦唐人流螢紈扇詩，真是“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二在才絕。冒氏纂集唐詩，“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xì)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在他看，小宛閱詩無所不通，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宮詞，且又擅畫、喜茗、耽香、愛花，極多雅趣，冒氏竟覺得“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三在德高。 “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盡以姬妾之身照理冒氏及家眷而無幽怨，亂世顛沛，勞累病苦，過花信年華未久，先于冒氏而歿。屋檐之下，猶縈她的勤謹(jǐn)敬順之風(fēng)。

　　董小宛的琴臺平放在樓里，顏色淺灰，像一塊大磚。上刻卷云紋，透著心思的巧。不見柔指撥弄過的古琴，臺面空得落寞。人說董小宛天資巧慧，能詠詩彈琴，她的《綠窗偶成》有句：“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dú)坐撫瑤琴。”閉目，清雅意態(tài)畫似地浮上來。臨水翠柳間的黃鸝好音是琴聲惹響的，一聲聲輕啼里有董小宛的心曲。洗缽池面的碧漪比琴聲蕩得還遠(yuǎn)。
 

　　水明樓的中軒，窄了些，卻也放得下歇身的木榻，上面擺了一張炕桌，清夜剪燭的微溫仿佛不散。榻前打了一個半隔斷，順著頂棚和兩側(cè)彎下來，只遮住軒壁的邊角。雕工在紅木上鏤刻的圖案是竹子，刀子下得硬，下得實(shí)，勁健的竹枝、紛披的竹葉，均見風(fēng)神，“竹照”的名字也便叫了出來。這些竹子在時間中活著，我聽得見生長的聲音。風(fēng)流公子和溫婉女郎，品竹彈絲，心底一片宮商。其上有匾，轉(zhuǎn)眼瞥見的是“宴月”二字，宛如聽見含愁的琴聲，連那弦索上滑過的柔軟纖指也光似地一閃。雖則那清婉的曲辭不繞在耳邊，我也能懂得她的幽趣。“幻境之妙，十倍于真”，神意之美，全因李笠翁這八個字。嫵媚多端的女眷，月下推窗，隱玉齋側(cè)的古檜、雨香庵前的黃楊、瞻古廳后的蒼松、霞山橋邊疏枝細(xì)梗的草樹，更有那微茫水光映著的廊榭亭臺，般般映到眸子里，聊做夢中圖畫，叫人心意寬暢。便是那些性子傲些的，不待歌詠，心神先已恍惚了。

　　轉(zhuǎn)到一個敞廳，正面懸著“瞻古”漆板金書，査士標(biāo)筆也。中堂是一幅好畫：李鱓的《蒼松翠竹老梅圖》。配在左右的張謇所題對聯(lián)還沒細(xì)品，扭過臉，就瞅見廳壁上掛的畫，粗看了兩幅，畫的都是水繪園。一幅署“三白沈復(fù)”，就是寫《浮生六記》的那一位。另一幅是吳湖帆畫的。遙憶他二人，看景兼詠堂聯(lián)齋匾，襟袖飄飄，怕會“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吧!

　　得全堂正中間，掛著的正是冒辟疆、董小宛繪像。用筆清細(xì)，施彩雅淡，望之奕奕如生。“面為一身之主，目又為一面之主。”照著李笠翁的這話，我是借著泛黃的畫像而推知此園舊主的形容了。冒的面相老，尖頦垂髯，真是一個白發(fā)雅士。董的眉目細(xì)秀，籠煙眉，含情目，真是一個綠鬢女史。這等儀容娟妍、神姿嫻雅的標(biāo)致人，素香淡影，淺笑微顰，和那葬花的林黛玉放在一處比，似也差仿不多，雙靨卻未掛愁。二人凝著神，溫和地看著眼前的青花瓷瓶、紅木桌椅，還是當(dāng)年意味，而那門欄邊，難有珠簾閑卷。

　　性情之柔，只是一面。本是以弱為美的丹青女子，又是閨閣詩人的董小宛，十五歲即畫出《彩蝶圖》，另有《孤山感逝圖》、《玉肌冰清圖》傳世。我游園，見過她的水墨紙本立軸《桃花雙燕圖》。小宛書法亦極秀媚。這么一個生而端慧、容止淑靜的才女，一片嬌嬈之外，身上竟也帶些革除弊政的勇氣。冒、董相依的九年，正逢明清易代之秋。冒氏矜名節(jié)，羞折腰，歸隱皋邑，堅(jiān)辭清廷博學(xué)鴻儒科，以不仕之意昭天下，這里面，哪能缺了親眷的砥礪?董小宛是石頭性子，比冒辟疆的骨頭硬。她秉守氣節(jié)，規(guī)諫夫君不可叛離附逆，與手帕姊妹柳如是勸誡錢謙益頗相近似，而冒氏更比觍顏迎降的錢氏來得磊落。

　　板蕩艱危中，兩心相印是有精神根底的。從往來金陵姑蘇之間的名姝到雅趣清歡中的良家賢妾，董小宛已將靈魂從風(fēng)塵中拔了出來。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發(fā)生，清兵南下，冒家遭劫而奔逃。 “自此百日，皆展轉(zhuǎn)深林僻路、茅屋漁艇?；蛞辉箩?，或一日徙，或一日數(shù)徙，饑寒風(fēng)雨，苦不具述。”江南大地上，揚(yáng)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大辟、嘉興剃發(fā)等慘狀自有聽聞。姣花軟玉般的她，對冒氏體貼眷愛，在戰(zhàn)亂流離中舍命相隨，終“以勞瘁病卒”。冒辟疆心慟而泣：姬之生死為余纏綿如此，痛哉痛哉!”“語多哀聲怨響，又汪汪地垂下淚來。長相憶，滿心里該有許多話，“當(dāng)以血淚和隃麋也”，便有了哀辭《影梅庵憶語》。這篇訴盡兩情悲歡的私語，我讀過數(shù)遍，前文中所引述者，多從此出。

　　主人剛直，園子也有了同樣性情。一班不肯屈意于朝政的復(fù)社文人，常來水繪園酬唱，這個地方就是壹默齋。我進(jìn)到里面，已無舊日的聲息氣味，留下一個翹頭條案，幾張八仙桌，數(shù)把雕花嵌大理石靠背椅?？諝庖簿统良帕?。眼前對聯(lián)或可道出其間況味：“遺民老似孤花在，陳跡閑隨舊燕尋。”錢謙益撰的這十幾字，本是鐫在他的墓前亭柱上的，我數(shù)次過常熟虞山，無緣臨尚湖北岸瞧這一景。做了東林黨領(lǐng)袖的錢氏，他的妙論精言，對于志在賡嗣東林傳統(tǒng)的復(fù)社之士，自能感心動耳。況且冒公子從香火兄弟方以智口中知道寄身蘇州半塘歡場的繡莊奇女董小宛，催舟尋來，為她贖身且永結(jié)夙緣，是得了錢謙益和柳如是調(diào)排的。年長的錢氏受到欽敬，當(dāng)然成了水繪園的常客。阮大鋮加害復(fù)社，冒辟疆居此求遁，“壹默齋”三字，緘口以慎、靜觀世變的態(tài)度，表露得再明白也沒有。把這副聯(lián)語題在齋中，調(diào)子固然低了些，倒也未必是頹廢。潛跡之日，冒氏交會遠(yuǎn)近諸公，彼此通其消息，更愛憑窗倚欄，淺斟低唱，還不是照樣對當(dāng)朝發(fā)出諷議之聲，且把一腔憂憤吐到天上?東林起于無錫，復(fù)社起于蘇州，東林遭陷于魏忠賢，復(fù)社受誣于阮大鋮，中間雖隔著一些時日，觀史，是能夠從政治邏輯上揣出一些因由的。